速度与激情绝缘体……呵

【团孟】浮蝶18

ooc bug 烂文笔 私设 等各种预警

       全篇近1w字,臭长预警,流水账预警。

      正文如下↓


      孟烦了知道什么了?死啦死啦不知道。他也没再问。但他的确在那样温柔且坚定的语气中感到安心。一张药方医一疾,不知是哪几味药材凑成一个孟烦了,熬得一副,就能医好他所有的心病。昏沉睡意自大脑蔓延开来仿佛细流漫渗进干裂的土地,他又轻轻拍了拍孟烦了,然后安然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这天死啦死啦的太阳第一次比别人的升得晚。没有时晌的人渣早就日出而作,由阿译领着打扫刚刚落成的营房,狗肉已经绕战壕兜了一圈儿,连迷龙也从家里赶回来了,死啦死啦依然阖着眼。

      终于在晚于整个祭旗坡一个多小时以后,他的太阳开始露头。眼睛尚未睁开,他先堆起了满脸笑容,同时慢慢收拢手臂,双臂与胸膛之间距短上一寸,笑纹就加深一分。他一定要在触到怀里的人以后才张开眼,那样会带来天上掉金子般的欣喜,直到——他给了自己一个热切的拥抱。

      “人呢人呢人呢?!!!”死啦死啦惶急地在床内侧摸了两把,那里空空荡荡,冰凉得仿佛没有人造访过。他一惊,右腿扯着左腿就到了地上,被子也被拐带到脚下,软绵绵的。他记得眼皮是张开了的,脸前却还是黑蒙蒙一片,周围的世界在不停翻转,转得他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  但他很快被一双手接住了,那双手按着他坐回到床上。

      “这不在这儿呢嘛!”那双手的主人说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赶紧抬手在那人身上胡乱摸索一通,衣服布料的粗糙质感是熟悉的,细瘦的身板儿是熟悉的,他混乱嗅觉所闻到的淡淡气味也是熟悉的,他的孟烦了还在,温温热热,踏踏实实。他长喘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“晕吧?”孟烦了捧住死啦死啦的脸,并起二指揉碾他的太阳穴,“您好歹先看一眼,或者先叫一声呢?起那么猛干嘛。”

      “还不是怨你,好好的觉不睡,乱跑什么?!”

      “天地良心!小太爷起床后最远也就是去门边洗了个脸,而且用时不超过两分钟。”

      “滚蛋!”死啦死啦在孟烦了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起身去洗漱。他再回过头时孟烦了已经又不见了,但他的床下面有窸窣响动,像猫和耗子在打架。

      猫儿没在捉耗子,猫儿从床下面钻出来时捉到一个圆滚滚的罐头。那本来是昨夜死啦死啦给猫儿带来的夜宵,因了猫儿情绪不振、食欲不佳而被遗忘在桌子上,一夜过去,猫儿振奋精神,准备拿它当早餐,刚握在猫爪里就为了扶死啦死啦扔掉了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拿过罐头,打开看了一眼。夜里虽然光线不足,但他到底没有拿错,是个牛肉的。其实这样的罐头里牛肉从不是主角,主角是淀粉,勾连着几小块可怜的肉粒,贴着铁质容器结成一个小小的圆台。他从孟烦了的饭盒里拿出勺子,剜下圆台上的一小块递到孟烦了嘴边。他要喂他。

      “我自己来。”孟烦了伸手去接罐头和勺子,死啦死啦一拧身子避开了,拧回来后就又将勺子往他嘴边送。

      “小太爷自己有手有脚的,不劳您的驾啦!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。”孟烦了又伸手,死啦死啦又避开,但他这次没再执拗要去喂他,而是无声站了一会儿。等到孟烦了第三次要接下罐头和勺子的时候,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发开了火——啪的一声!勺子插回罐头,罐头掼在桌上,小小的圆台在容器里跳了一下,那脱离部队的一小块则滚去了桌子上另一个角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吼起来:“干嘛呀干嘛呀?!你能让别人粗手粗脚地捏着你给你喂块糖,就不能让我轻手轻脚地哄着你给你喂块肉?!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什么捏着……”孟烦了一愣,随即回忆起来是什么事,脸上就变颜变色的:“哟喂,这事儿还没过去呢?成,您拍我也拍,看谁拍得响!”他一屁股坐在条凳上,同时一巴掌拍上桌子:“您不提这茬儿我倒忘了!合着你看清楚了我是突然被人捏了一把,那你干嘛说他摸我脸蛋儿啊!小太爷是那种谁想摸一把就摸一把的人吗?!小太爷长这么大也就我爹妈郝老头儿还有你摸过我的脸,他们仨加起来都没你摸的多!你还委屈了!你还吼起来了!你凶什么凶啊?!”

      “我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闭嘴!不吃了!小太爷粗手粗脚地捏着自己的脸喂自己口水喝!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一时语塞。处在情爱中的人向来心思难测,他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连自己的心思都测不准,稀里糊涂地就发起火来。孟烦了倒生气生得合情合理,就越发显得他无理取闹。他悻悻地将罐头重新拿在手上,用勺子柄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孟烦了的侧脸。孟烦了于是掀起眼皮,瞪着他,瞪着他无处安放的眼珠和紧紧咬住下唇。那几乎是一个只会出现在孩子脸上的愧疚表情。孟烦了瞪了一会儿,忽然就没了脾气,只好仰起脸,张大嘴,“啊——”死啦死啦立时眉开目笑。原来让他开心是这么容易的事。他兴冲冲骑上凳子,㧟下一小勺罐头送进孟烦了嘴里,并且下一勺马上就排好了队,蓄势待发,以孟烦了张嘴为号。

      “您也吃点儿。”孟烦了将死啦死啦的手推回去,又被他推回来。“我吃这个!”死啦死啦说。桌角那一小块遗珠随即划过两条抛物线,先到了他的指尖,又进了他的嘴巴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乐开了:不知道给他喂饭能落到什么好,会让死啦死啦开心成这样。他往前坐,抱住死啦死啦的腰:“就你心眼儿小,就你破事儿多!以后小太爷的饭都你来喂,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“好好好!”死啦死啦简直兴高采烈。他将最后一块也喂给孟烦了,然后拿勺子刮下盒里的残渣悉数填进自己嘴里,“那什么,待会儿我和阿译去师部,你搭车,回去看看你爹妈吧。”

      “去师部干嘛?”

      “去要虞师座答应给的东西啊,久恐生变。”

      “哦,小太爷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。”孟烦了收回胳膊在凳子上盘腿坐好,“我爹妈不急,过两天回去一样的。您也甭去了,美国人明后天去接,物资让阿译去要,反正他也得跟唐基汇报工作。”

      “那不行,这事儿赶早不赶晚。”死啦死啦摆摆手起身要走,又被孟烦了拽回来坐下。

      “您先别急啊,让小太爷给您捋捋。最重要的,美国人,对吧?”死啦死啦点点头。“虞师三个团,每个团有两个美国指导,肯定一个团都不少。打压归打压,虞大少不至于专为了您而少报一个团,最多也就是忘了没给,所以不急在这一时。况且您要美国指导是要学习他们作战经验的,这事儿虞大少喜闻乐见,不会反悔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没听错吧孟烦了,你说虞啸卿的好话?”死啦死啦在孟烦了头上搓了一把,“哪根筋没搭对?”

      “一码归一码,小太爷就事论事。然后说物资,吃喝用度昨晚已经拉来一车,燃眉之急已解,剩下的就不那么好要,您去也未必要得到。而且物资都在唐基手里。和唐基打交道,您觉得阿译跟您谁好使?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撇着嘴不说话,而孟烦了看起来洋洋得意:“是不是被小太爷说服啦!”

      “嘁。”死啦死啦翻个白眼:“注意你跟长官说话的态度。”

      “是嘞,长官!”孟烦了端坐着敬了个礼:“我敬爱的团长大人,小的适才发表了一点真知灼见,您觉得中听否?”

      “嘁——!”死啦死啦挑挑眉毛,“那我干什么啊?”

      “您给小太爷当传令官呀!我都想好了。”孟烦了摇头晃脑:“令有三:其一,以各班为单位,清洗祭旗坡上所有的抹布,他们洗抹布的这个空档,我教您拆您那几只枪,怎么擦,怎么养,怎么装;其二,您这边完了,老炮灰续上,然后让他们去教那些新兵蛋子,咱今天要把全团的枪拆一遍,而且每个人都得学会;其三,宣布您的命令,从今天起,枪擦不干净就不准吃饭。谁的枪谁擦,老炮灰的不准扔给新兵,迷龙的不准扔给豆饼,美国人来之前您跟阿译亲自验,您的枪小太爷验,不干净不准喂我吃饭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啊……?”死啦死啦听得晕头转向,不明白孟烦了这空穴来风的命令所为哪般。但无论如何,学好了枪械维护和保养,一把枪才算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上,他于是思索着点点头:“哦!”

      而孟烦了也没让他困惑太长时间:“搅和这档子事儿,往远了说,保命,这您比我清楚。往近了说,这是您给美国人的诚意。人家老美不在乎那些您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的罐头饼干烟,就看重态度。就比方说您想让老师好好教您,除了得掏学费,您还得上进,您得告诉老师您一定好好学。咱这顿折腾,就为了告诉这两位美国老师,咱想好好学,咱想活命。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认可地又点了点头,开始往外走。没两步他忽然转回身:“嘿你个小兔崽子,这不都你的主意吗!干嘛让我去传?”

      “得了吧,谁一听猜不出来这是我出的馊主意啊,小太爷还想躲您后边儿多活两天呢……还有啊,让他们把军装穿好,别坐没坐相,站没站相。这第一印象啊,还是很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  “整得跟大姑娘相对象似的!老子头回见你你就穿着条裤衩,不还是看上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哈哈乐了:“您懂个屁,小太爷那叫气质!快去吧您,今天事儿多。”死啦死啦也笑,嘴里叨咕着“小王八蛋”出了门,没听见孟烦了在身后重重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小书虫子还是死了,孟烦了觉得自己那第一个悚人发现显得查有实据起来,好像该走的人一定要走,该来的人一定会来,他记忆里发生过的事情也定会再发生一遍。他苦笑,何苦来哉……但他仍然想斗一斗,既然他预知了那么多事,就万没有不派上用场的道理。也许死啦死啦与麦师傅还是在所难免要吵上一架,但那段漫长的跋涉可否避免呢?落拓在绝路上的人一步泥泞一步坎坷,他实在不想看死啦死啦孤独伤心到像死过一遍——在无可奈何的死亡终点到来以前。

      他又叹了口气,起身拿过两块抹布来。怒江边的驻地从不缺水,于是自小书虫子首踏祭旗坡以来,死啦死啦再不缺干净的衣服,防炮洞也不缺干净的抹布。

      三道大令已借由死啦死啦的大嗓门嚷遍了祭旗坡——真是爬过同一条生死线的弟兄,一撅屁股相互就知道要拉什么屎——命令才刚传了一半,没提到这一干琐碎的始作俑者,人渣们就已经哄闹起来:

      “烦啦要做么子呢?”

      “小损人又憋坏呢,瘪犊子团长,跟那小王八蛋穿一条裤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迷龙,你他妈妈的说老子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啊,我,我说你俩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闭上你臭嘴!待会儿听我命令,你第一个来。”

      “凭啥我第一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大家都不要吵了哇,听团长说完,这是命令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林副团长,你待会儿去师部,按昨天虞师座答应的,领取物资。让司机开车送你去。”

      “是,团座!”

      “都把衣服穿整齐,要像林副团长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嘈杂的声响混进人渣们的气息里,从战壕的那一头到这一头,逐渐凝结成一团,仿佛一只在雪野中翻滚长大的雪球。每一个人都为这只雪球增添了自己的内容。最终它滚进防炮洞,在孟烦了周身裹成一个漩涡,他绕不出去,也不想绕出去,他只是忽然很想哭。

      变了,真是变了,孟烦了想,无论是二十多岁的孟烦了,还是八十多岁的,都没有他这样多的眼泪。

      他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,很轻,但不慢,像裹了小脚的女人小心翼翼踩着碎步被迫急行军。没法判断来人是谁,他便走到门口去。

      整个世界都在他向外张望的一刻猛晃了一下,给战壕里横七竖八的人渣晃出一个个孪生的兄弟,一水的灰白,无神,有如魂魄。人渣们躺成什么样,他们也躺成什么样,人渣们说什么,他们也说什么,只是在孟烦了听来那声音来自天堂,要空旷太多。整个祭旗坡现在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大型的、立体的遗像馆,像他昨晚趴在威利斯后座上看到的那样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吓坏了,猛然打了个哆嗦躲回到墙壁后面,手脚冰凉,面皮死白。

      是幻觉吗?他大力揉压额头,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幻觉。

      他收回心神,整好面容,沉沉吸足一口气,鼓励自己做又一次尝试。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上半身,但这次他只看到约两米远的死啦死啦。那细碎的步子原来是他。他端着一满杯丧门星刚煮好、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马帮茶急切地走向防炮洞,无意中挡住了身后所有人。

      “烫死了。”死啦死啦将茶杯轻放在桌上后猛跳着脚甩手:“瞎探什么呢?放心吧,没人要揍你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啊,没、没什么……来吧,从您开始。”孟烦了极仓促地咧出个笑,不知道死啦死啦看见没有,只好心虚地挠着头往桌子跟前走:“您仔细看着啊,我拆装一遍,擦一遍,您一模一样地再来一遍。”不等死啦死啦首肯,他已经利索地忙活起来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怕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这样熟练地拆装枪械,眼睛都发直。他一直知道孟烦了懂理论,倒不知道孟烦了还是个实干家。那十根灵活的手指在各零件间来回穿梭,对弹簧和螺丝熟悉地就像是与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。倘若所教之人不像死啦死啦这样机敏,且对武器有天生的敏感,反应稍微慢一些的,哪怕是迷龙和不辣那样的老兵,大概也很难跟上孟烦了的节奏。

      三支枪:毛瑟二十响,虞啸卿送的柯尔特,以及刚到手没多久的M1928汤姆逊。孟烦了一一拆开,擦干净每一个零件、枪膛和枪筒,又原样装回去,然后一并推到桌子对面的死啦死啦面前,附送另一块干净的抹布。

      “该你啦。”他冲死啦死啦挑挑眉,死啦死啦便也挑挑眉,拿起毛瑟二十响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的快节奏就是对死啦死啦学习能力的肯定,而他也真如孟烦了预料的那样聪明,手下动作并不比孟烦了慢多少,短短十几分钟两只短枪已经拆装擦拭了两遍。孟烦了脸上不自觉浮出个浅笑来——这下就算麦师傅要看死啦死啦的枪,给他看就好啦,还能看出一派人穷志坚来。

      问题就出在那支汤姆逊上。死啦死啦拆开,擦干净后无论如何也装不回去了,几个零件一到他手里就开始跳,好像是零件活了,又好像他变笨了。几番尝试无果,他只好讪笑着将一堆零碎往桌子对面推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早崩掉了笑模样,此时蹭地站起来,抄起一根孤零零的枪筒作势要打他:“我让你圆瞪个眼睛不看枪就看我,看看看,有什么好看的!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摸摸鼻子:“……想看……就看了呗!”眼看孟烦了要爬上桌子打将过来,他三两步绕过去,从侧面抱住孟烦了:“烦啦,我刚想明白个事儿。我觉得我三十四岁以前没怎么碰上过好人,就是为了要捡着你的。嗳嗳嗳,别打别打。”他按住孟烦了再一次挥起的枪筒,一本正经地说:“可我还有个事儿没想明白。你说……这桌子,拿木头做的,枪是拿钢铁做的,人呢,用血肉做的,我家烦啦拿什么做的呀?怎么什么都会?大活宝贝啊!”说着在孟烦了脸上嘬了一口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于是拿眼斜他:“……少跟我这儿嬉皮笑脸的,你气死小爷算了!”话是这么说,嘴角到底在往上翘,手也认命般把那支零散的汤姆逊扒拉过来,“撒开,再打着你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不撒!”侧抱改为从后面抱着,死啦死啦将下巴垫在孟烦了肩上:“这样离得近,看得清楚。”孟烦了便拿脑袋轻轻砸他,没好气也没怒气,一边讲一边把枪又组装了一遍,“会了?”

      “会啦!”死啦死啦的胳膊从孟烦了臂下穿过,就着这个拥抱利索地将那支汤姆逊拆开又装好,孟烦了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想:这王八蛋故意的!绝对是故意的!但他没时间与他计较,光阴太短,他需要计较的事情有大把,便挣出死啦死啦怀里,让他去喊炮灰。

      老炮灰是从迷龙开始的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喊他的时候,他正与其他人围坐在一起咋呼,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,但总归是些“老子怎样”、“瘪犊子团长怎样”、“小损人怎样”、“枪怎样”和“饭怎样”,听起来他们还在讨论来自指挥部防炮洞的新命令,且都一头雾水。而迷茫总让人下意识地想保持现状,因此他用听不见来对抗死啦死啦的传唤。

      “迷龙,滚他妈过来!要不然两个星期以内你别回家了!”

      这下迷龙没法儿听不见了,今早从禅达回来时他恰好给死啦死啦带回两个星期内必用的货,丝毫没剩下能拿人的把柄。

      人渣们哈哈大笑:“迷龙,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。”

      迷龙于是环瞪人渣们一眼,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,同时拽起一旁的豆饼,因为豆饼抱着他的机枪和弹药箱。他接着用很大力气拍屁股上的土,人渣们的五官便都遭遇了一场扬尘之盛宴,有的揉眼睛,有的打喷嚏,有的被呛得直咳嗽。但迷龙的小报应也来得够快:他已经快走出那个小圈子时不知从哪里偷伸出一只好事的脚,与他的脚腕纠缠在一起,重心被那个“绳结”搅得歪七倒八,他立时直挺挺地向前栽过去,膝盖磕在一个扣住地面的头盔上——拿鸡蛋,碰石头。以迷龙的身量,这一磕足以让他瘸上三四天。

      然而这还不够严重——跟在他身后的豆饼全副武装却躲闪不及,又猝然在他膝盖上压上豆饼自己的体重和五六十公斤军械。这已经不是鸡蛋碰石头了,这是将一枚鸡蛋高高举起又猛甩下去,去砸一块坚硬的石头。迷龙紧攥紧眉头长嚎一嗓,惊飞了周围所有的鸟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等得不耐又出来吼:“迷龙,真不想回家了是不是?!”

      “回回回,谁不想回家了!就来!”迷龙呲牙咧嘴着站起来,原地倒抽一口冷气才往防炮洞那边去。走是走不得了,被磕过的那只膝盖完全无法承担本职工作,他只能蹦,豆饼在旁边扶着他蹦。

      “机枪自己抱着,别老欺负豆饼。”死啦死啦喊道。

      迷龙不满地嘟囔:“谁欺负他了……”但他乖乖从豆饼手里拿过机枪,然后自己一路蹦去了防炮洞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的笑脸就在看见迷龙蹦进来的那一刻彻底垮掉:不是幻觉,眼前的迷龙依旧是两个;或者就算是幻觉,也是他无力抵挡的幻觉——打起精神会产生好多效用,比如他找回了食欲,脸上能浮现出笑纹,还可以和死啦死啦开玩笑,但如果某种伤痛强大到你不敢正视,打起精神又如何?噩梦总归发生过,噩梦终究要发生,它是牢抱水底的石头,不是水面的波纹,从不会转瞬即逝,也并非你避开不看就能当它真不存在。

      他怔怔看着迷龙,眼光在消散,忽然身子一歪从凳子上掉下去了,额头磕在死啦死啦的床板上。疼痛能挽留一点意识,他艰难地冲要来扶他的死啦死啦摆摆手:“没事,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  “烦啦,咋的啦?咋一见我这德行呢?”迷龙关切地问。并且他的关切还要体现在行动上:他也想去扶孟烦了,瘸着也要扶,他便又往前蹦。

      这下孟烦了看到的迷龙有三个了,除了眼前的两个,脑海里还有一个:那个迷龙带着手铐,用一条腿在祭旗坡上蹦着找寻东北的方向,他的另一条腿缠满了绷带,曲着,连落在地上也不能。他在唱着一支歌:“我的家,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九一八九一八,从那个悲惨的时候,脱离了我的家乡……”歌声缭绕在孟烦了的脑海里,困死他所有脑神经。

      他重重地闭眼、睁眼,迷龙还是有三个。他猛烈地甩甩头,那首歌还在不休止地唱。意识被虚空里的记忆越扯越远,他死命地挣扎,想要挣扎出个头脑清明却始终无果。于是他捏紧拳头,闭上眼睛,卯足了劲一头撞在死啦死啦的床角上。

      ……不是没有作用的。两段相互啮咬的记忆终于被分开,迷龙剩下一个,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歌,歌声回荡在孟烦了耳边,经久不息。而孟烦了拼命想要扯住的另一段现实被他猛一下撞成一团,又从额角汩汩流淌出去。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扑过去把住孟烦了的肩,晃了两下。他想晃回孟烦了远去的神魂,没能做到,他反而晃走了自己的平稳与镇静。眼前的孟烦了怎么看都像是被西岸的土包子炸药又炸了一遍,脸色煞白,目光呆滞。上一次他误打误撞有惊无险,这次该怎么办?心在突突地狂跳,他想深深喘口气,却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孟烦了的下文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的下文来得并不慢,也告诉死啦死啦聪明的他猜得一点也不错:

      “迷龙,龙爷,你回到东北了吗?”又是那种轻轻的、缥缈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迷龙一愣,“老子倒是想回……”死啦死啦朝后一摆手,那意思是让他别出声,他便乖乖闭嘴。

      “龙爷,嫂子带着儿子走了,你可以放心啦。嫂子有些须眉气,她只要能放下那事儿,她就能好好活,你不用太记挂。我每年都跟你念叨一遍,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。”

      迷龙低声嘟囔:“啥玩意儿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低声喝断:“闭嘴!”

      “还有啊,你别怪他,他开完那一枪,他的心就死了,就死透了。心死了人就死了,小太爷都救不下他。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怪,龙爷心里敞亮,最分得清是非。龙爷,你要是没回东北,或者东北没家了,就回禅达来。你记得路,你肯定记得路,你以前最爱回禅达的家了。等你来了,小太爷给你做猪肉白菜炖粉条,正儿八经的东北味儿……”

      一直到孟烦了没了声音死啦死啦才轻轻开口:“烦啦,烦啦,跟我说句话。”

      “这小瘪犊子咋的啦?啥时候添的这毛病?”

      “迷龙你先出去,我待会儿找你。”死啦死啦扭头给迷龙下命令,又扭回头看着孟烦了。他的脖子巧过机枪的弹簧,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快面对了两个人。

      迷龙没应,也没有要走的意思,源于不放心。死啦死啦没工夫再搭理他,全副身心都吊在孟烦了身上:“烦啦,又是那个梦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“是啊团座,我又做梦了。”孟烦了说,低垂的薄薄的眼皮下两颗眼珠一动不动,看起来完全不像在答死啦死啦的话,“我看见……我看见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看见什么了?”

      “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变成两个,一个灰的,一个彩的,一个死的,一个活的,我害怕,我吓死了,可我没法儿看不见。”他然后将两只手举近到自己脸前,手掌半握如同往他手掌心塞了个鸡蛋,细瘦的十指回蜷如钩,如欲猎兔的鹰爪,只是那双不停颤动却锋利如刀的利爪在此刻想要扑死的,是他自己的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  “孟烦了!”死啦死啦忙不迭大吼一声,死死扯住孟烦了两个手腕。孟烦了挣扎不过,放弃了,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,淌下两行眼泪来。

      迷龙又往前蹦,眉心拧成和死啦死啦一样的死结:“这小瘪犊子病了吧,我叫兽医过来?”

      “出去!快!滚啊——!”死啦死啦爆喝一句,迷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土渣子都被震了个干净,转身逃命一般往外蹦出去。靠近防炮洞的几个人渣却被吼声吸引,正一个个往这边拱,或关切,或疑惑,或等着幸灾乐祸。瘸着腿的迷龙依然战力十足,连推带搡轰走了好事者们。

      “孟烦了,快回来。你记得昨晚跟我说过什么,你说你知道了,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了,但你要是知道了就别再做稀里糊涂的事,听见没?”死啦死啦贴着孟烦了的耳朵来回念叨着这几句话,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。没招儿了,真没招儿了。他只能由记忆驱使将胸膛贴住孟烦了的胸膛,将孟烦了死死抱在怀里。

      他的体温总较孟烦了的要高一些,心脏也总较孟烦了的更有力量,两样相合就够孟烦了从无望的虚空中挣扎些活气回来。

      “团座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——就是这语气和音调,这一点懵懵懂懂,和怒江西岸他曾听到过的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  没有哪种叫法会比刚刚这种更能救他的命,孟烦了在其他时候叫出这两个字时也不行!

      他顶着一张惊惧未退的脸死死盯住孟烦了,开口时像没能被随海浪回到大海的鱼在渴望和呼求,念到:“回来了?”

      “嗯?我去哪儿了?”孟烦了疲惫地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  额头有点疼,他抬手去摸,摸下二指血来,怔怔地看了一会儿。他又抬头看死啦死啦,发现死啦死啦也正心有余悸地瞪着他带血的指头,他便又抬袖子抹掉死啦死啦额头的汗,“我是不是乱说乱做什么了?你担心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呼出的长长气息里也有后怕,责怪到:“什么话!担心怎么了?我乐意,我就爱担心你。老子又不是什么神鬼庇佑的妖孽,没有那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命,好不容易有了,还能不担心?!什么三十几年的运气,我觉得我这辈子下辈子的运气都搭这里边儿了,你要出点事我怎么活,啊?!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别瞎说,什么死啊活的小太爷不爱听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凭什么不爱听啊?你拿脑袋撞床撞出理来了?!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认错一般垂下头,抱住死啦死啦的脖子,要把脸埋在他肩窝里。但这示好的动作终究没能成型,死啦死啦揪着他的下巴扳起他的脸,一边瞪他一边拉他起来按回凳子上坐好,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。

      一周多前在禅达城中他要给孟烦了擦鼻血却身无可用之物,之后就多了个带块手帕的习惯。

      蘸湿的手帕落在孟烦了额角的血迹上,凉凉的,轻轻的,温柔的,但死啦死啦的声音可一点也不温柔:“小王八蛋!你看这头,刚消的肿又鼓起来了,还流血,过两天回家你爹妈看见了心疼了我怎么交代?你是存心想让我离你老孟家的书斋越来越远!我哪儿招你了你这么恨我!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噗嗤一声乐了,“这就是您不懂了。小太爷可不恨你,小太爷是因为聪明太过,智慧多得脑袋盛不下,就从这儿漏出来啦。我爹妈清楚着呢怪您干嘛。”

      “所以你撞得自己头破血流的毛病是打小就有的?”死啦死啦白他一眼,“怎么我以前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心虚地笑笑,愧怍难安,不像是他把自己的头撞烂了,倒像他亲手在死啦死啦的头上打了个洞。他只好十分生硬地绕过这个话题:“那什么,事儿还多着呢,接着忙活吧。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又翻出一个白眼,随他去了,“就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两个事儿。头一个,小太爷以后不想见外面那伙人了……”孟烦了说着,觉得他的失落倒真要从某个地方漏出来了,但这最好别让死啦死啦看见,他于是垂下头去躲避目光。可他忘了,“垂头”跟着“丧气”,丧气源于失望,他的失望现在就明明白白悬在发顶,被死啦死啦看了个透。

      但死啦死啦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“好”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错愕地抬起头:“不问为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没什么好问的,你想见谁不想见谁不用跟我汇报。再一件事呢?”

      “再就是……那什么……能不能……我教给你,你教给他们吧,行吗?”孟烦了挠挠头:“咱团的枪牌子杂,还有机枪、马克沁啥的,都学一遍怪累的慌的,你要教他们,还得验枪……”他叹了口气: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我抽烂你的嘴!”死啦死啦拧身将手帕抛进水盆,坐回凳子把孟烦了圈在怀里:“我家烦啦手把手的教,我还不乐意别人跟着学呢!多大点事,我应付得来。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定定地盯着死啦死啦看了会儿,忽然笑了:“小太爷真后悔,明明喜欢了你那么久,以前总躲着你干嘛?天底下没有比你怀里更好的地方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那是当然!”死啦死啦往前拱,拢了拢胳膊,“你福气多大啊!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行啦,去点枪吧,每样一支。今天工程量不小,你一直在这儿可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“嘿——哪个小王八蛋刚说我怀里好来着?”

      孟烦了眼角黯下来:“可小太爷不能老是赖着你。”

      死啦死啦便亲亲他的脸:“本团长慷慨,允许你赖三分钟。警告你,只有三分钟啊,多一分钟都不行!”

      “真的吗……?”孟烦了闭上眼睛,嘴角勾起的弧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,又满足又宁静。他不撑着了,把全部的自己都交托给死啦死啦的怀抱,脑袋安枕在他肩膀上:“看在小太爷智慧外漏的份上,四分钟!”

      “得寸进尺啊你!行行行,依你依你,五分钟就五分钟!”

      “哈哈……好嘞!”



      TBC


      我把小孟从此关在防炮洞里啦,他只有一个人,还要去面对炮灰们就太苦了,就好好在家里爱与被爱叭(小声逼逼:其实是因为我铺不开群戏😭

      好几处转得忒生硬,已经不会改了,您将就看(手动捂脸!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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